再往北走,風像被抽走的一層皮,整片世界只剩下質地。空氣不冷不熱,像干燥的棉布貼在皮膚上。阮初把終端調到最高靈敏,屏幕穩定成一條筆直的線。她確認了三次,才開口:“這里完全無風。不是死區,是主動靜默。”
“像一張把噪聲全吃掉的紙。”聞敘說。他把收音機關上,背帶勒在肩窩里,留下兩道白印。
這片無風區域從地形上看不出界線,沒有樹、沒有塔、沒有任何會響的東西,腳下是一層淺淺的白殼,踩上去只會留下模糊的鞋影,幾秒鐘又被空氣撫平。孩子走了十幾步,回頭看自己消失的腳印,皺眉:“像沒來過。”
“來了。”夏堇說,“只是這里不留聲。”她走得不快,掌心按著刀柄的護手,步幅規律。她在這種地方換了走法——刻意讓呼吸放長,腳步抬低落輕,以免把自己逼到缺氧。
他們在“靜默之海”里走了一整天,天色從灰白過渡到灰藍,再到無色。夜晚降臨時,四周安靜得連衣料摩擦聲都能被放大。聞敘拿出兩塊隔音毯,和阮初一起搭了一個臨時屏蔽棚,不是為了保暖,是用來創造一點“可控的聲音”。棚布拉起來后,內部回聲被削到幾乎沒有。孩子坐進去試了試,小聲“喂”了一下,沒有回音,像把字說進了棉花里。
“這里怎么活人?”他問。
“靠節奏。”阮初指了指自己的胸口。“心跳是這個地方唯一不會被抹掉的聲音。”
夜里沒有風聲作陪,疲憊像潮水一樣直上來。張弛給每個人分了半片糖,含下去才發現它沒有味。靜默像把味覺也一并拿走了,只留下最基礎的生理反應。夏堇沒有睡,她靠著屏蔽棚的橫桿,盯著遠處看。她不是在警戒,而是在觀察自己的不安被安靜放大的速度。她數了十次呼吸,確認心率在可控范圍,才慢慢閉眼。她知道,這一晚不會做夢——不是因為清醒,而是因為這個地方把夢的背景音也拿走了。
第二天一早,他們在一處低洼地發現了人跡。九塊石板圍成半圓,中間有一個金屬框,里面放著一枚小小的機械擺錘。它沒有電,靠上緊的發條驅動,以一個恒定的頻率左右擺動,擺到一側會發出極輕的“嗒”。每一次“嗒”,周圍空氣會被細微攪動,像在無風湖面丟下一粒沙。
“節拍器。”聞敘蹲下,“這地方的人拿它當風用。”
石板上刻著字,刀口極淺,像寫字的人也在節約聲音——
【靜默約】
一、不得大聲呼喊;
二、不得試圖制造持續風;
三、每戶每日上緊節拍一次,刻度一致;
四、孩子哭,不止;
五、誰想離開,隨意,不送。
“第四條?”孩子念出來,有點不理解。
“孩子哭,不止。”夏堇重復,語調平平。“意思是這里不壓抑痛。哭歸哭,哭完再活。它們知道壓住才會爛。”
他們順著節拍器留下的細微氣流往前,看到一片低矮的房屋。墻體用壓制的鹽磚搭成,房門不裝鉸鏈,而是用布簾。走近時,簾子被輕輕掀起,一個老人打量了他們幾眼,又把簾子放下。沒有招呼,也沒有拒絕。片刻后,另一戶人家的簾子掀開,一個女子比了個手勢,示意他們到中央空地的石板上坐。
這是座沒有“歡迎詞”的村落。人們說話非常節省氣息,聲音壓得很低。每個門口都立著一只小擺錘,刻度統一。有人在修理斷了齒的發條,有人在給地面刷水抹塵,以防腳步聲被放大。孩子偷偷觀察,發現這里沒有狗,也沒有鐘,所有會發出大聲的物什都被替換成“可控”。
村里沒有首領,只有一張豎著放的牌子,上頭寫著九條規則,其中一條寫——【不勸告】。夏堇看完,目光稍微緩了緩。這規則像他們留下的“呼吸守則”的親戚,但更極端。這里的人不讓外來者提建議,也不讓自己用話語改變別人。若要交流,用按指法:一次為“在”,兩次為“要”,三次為“不要”,長按為“無意見”。石板旁有一張簡圖,畫了幾組組合,足夠表達生活所需。
中午,有人送來四碗淡湯。湯沒有味道,卻很熱。女子把碗放下,用指尖在石板上敲了兩下,是“要”的意思——要吃。聞敘點頭,也敲了兩下。孩子學著他們敲,敲得有點重,發出清脆的“啄”聲,多看了他一眼,沒責備,回屋去上緊自家的擺錘。
喝湯時,張弛壓低聲音問:“他們這樣多久了?”
“至少幾年。”阮初看地基,“地面被水刷過很多次,角落的鹽晶層層疊疊。靜默不是偶然,是制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