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“反風地帶”的第二天,風終于不再推人。它像從一場長病里醒過來,先試探著吹幾下,再慢慢把速度提起來。空氣里有被烤過的土腥味,混著草葉的清苦。聞敘把收音機關到只剩底噪,確認沒有誰在遠處往風里塞話。阮初看頻譜,線條亂,卻不惡意——那是自然的亂。
他們沿著一條干涸的河床走,河床兩側是被風磨得發亮的石壁。太陽將近午,風順著峽谷走成一條穩穩的流,像一條看得見的路。孩子把手伸進風里,指縫被拉得發癢,樂得咧嘴。張弛卻不放松,他的習慣是在順風里找例外,腳步沒有半點松垮。
“這地方能用。”阮初停下,指了指谷底的空地,“風向單一、速度恒定、回聲少,適合把一件事做完整。”
“什么事?”聞敘問。
“把‘我們怎么活’寫清楚一遍。”阮初說。
夏堇沒有反對。她繞著谷地走了一圈,選了塊平整的石面,拔刀,用刀背在石上拖了一道淺痕。她沒有喜歡刻字的毛病,那道痕更多是分界——從此以內,不談別人,只談自己。
下午,他們分頭準備。聞敘把收音機和終端全部關機,用布包好,靠墻放著;阮初拿出粉筆和細繩,量風、記節奏;張弛在谷口立兩塊石頭,防止風在轉彎處亂拐;孩子收拾出幾只大小不同的空罐,插在石縫里做成簡單的風哨。用具粗陋,但夠用。
“從呼吸開始。”阮初說,“四拍吸,四拍停,四拍呼,兩拍緩。別唱,也別數給別人聽,只在心里走。”
他們面對面坐成一個小圓。最先穩定下來的是張弛——他把注意力壓在胸口那塊舊烙痕上,呼吸一出一進,疼像被紗包住,只剩鈍感。聞敘一開始總忍不住想找節拍器,又強迫自己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,按在膝蓋上。孩子很快入節,他把“停”的那兩拍當成游戲,眼睛亮亮地盯著夏堇,生怕自己比她慢或快。夏堇是最后一個跟上的,她的呼吸很淺,像一直留著一部分去聽別人。阮初看了她一眼,沒出聲,只把手掌攤在地上,示意“放一點”。
半個時辰后,風開始配合他們。罐口的風哨自己響起來,音色不尖,像把金屬邊緣磨鈍后留下的一截溫和。谷口那兩塊石頭把回流的風擋掉,谷底形成一條穩定的氣道。沒有人說話,連孩子也沒吵。呼吸和風疊在一起,像兩條并行的線,一次次對齊。
“這就是寫法。”阮初把粉筆在石面上點下幾個符號:圓代表吸,直線代表呼,小缺口代表停,交叉代表“別插嘴”。她把那排符號連成一行,又畫了一個不封口的框,“這叫‘呼吸法則’。不是法律,是習慣。我們在風里這么做,別人看得懂就照著來,看不懂就當沒見。”
聞敘笑:“你把‘別管別人’也寫進去了?”
“寫在框沒封口那兒。”阮初說,“我們留下邊界,不留門鎖。”
張弛在谷口又立了第三塊石頭,石面朝外,刀刻字不深:**此地無夢,唯呼吸。**他刻完就把刀收起來,沒有回頭看。夏堇照舊檢查了一遍四周,確認不會引來誰的好奇,才在石面下方補了一句小字:不留名。
黃昏前,有兩個人影出現在谷外。他們穿著普通,不是武裝,也不是乞求,站在第三塊石頭之外停住。高個子抬了抬下巴:“能借風一天嗎?”夏堇只點頭:“谷里有規矩,進來就呼吸,出聲要短。”矮個子咧嘴,露出一口缺牙:“行,我們也就想歇口氣。”
兩個人進來后很老實,坐遠處,照著石面上那行符號調氣,不問、不勸、不留名。孩子悄悄看他們,發現那倆人走的時候把一只破罐也插在了石縫里,罐口邊緣被他們磨得很平,碰風時發的是最低的一個音。聞敘挑眉:“懂行。”夏堇沒評價,只把那只罐保留在原位。
晚上,谷地更穩。火堆燒得小,煙很直,幾乎沒有灰。阮初把今天的風向、溫度、節奏寫成一頁紙,放進石縫。聞敘在紙角寫了三個字母,給呼吸法則起了一個只屬于他們的暗記。孩子困得眼皮打架,他努力支著下巴,最后還是在“停兩拍”里直接睡過去。張弛把他披風拉高一點,又把自己的背靠在石壁上,姿勢像一塊石頭歸了位。
半夜,風忽然變陡,像有人從谷外深吸一口又猛地吐出來。四個人幾乎同時醒了。阮初起身去看谷口,發現第三塊石頭在往里“響”。不是聲,是一種按拍的震動——外面有人在試圖把節奏加快,把“停兩拍”偷掉。聞敘伸手去拿收音機,又忍住。他看向夏堇:“要不要攔?”夏堇搖頭:“不用。我們不教人慢,只把自己的‘停’留在風里。”她走到谷口,把手貼在那塊石面上,跟著外頭的節奏走了兩遍,第三遍時故意在“停”的位置把手掌抬起,讓風撞空。谷里所有罐子的聲音同時輕了一格,再一格,最后和外面的急促脫了拍。外頭那股急風沒堅持多久,自己散了。
“這是我們唯一的動作。”夏堇回到火邊,“不糾正誰,只把‘慢’做對。”
天亮時,來借風的兩個人已經走了,第三塊石頭旁多了一個小小的箭頭,指向北——不是指路,像是某個過客留下“風從那邊來”的提醒。阮初把紙從石縫里抽出來折好,聞敘把破罐的位置重新固定,張弛把火堆里的灰撒開,免得留下“有人常住”的痕跡。孩子揉著眼睛問:“我們這里算不算一個地方?”夏堇想了想:“算一個歇腳處,不算家。”
他們收拾好,準備離谷。走到谷口,風像是懂得,先從背后推他們一把,又繞到側邊并肩。聞敘回頭看那行字,笑著沖空氣比了個很小的點頭。阮初把粉筆掰成兩截,留一截在石縫里,像留一把鑰匙給下一個會看符號的人。張弛最后檢查第三塊石頭的穩定,才跟上去。
出谷地沒多遠,天空的顏色忽然向右偏,像被高處的什么東西撥了一下。阮初抬腕:“有新擾動,不像塔,也不像暴風,是一種……有節律的重復。”聞敘把收音機開到最低,底噪里浮出極輕的一串拍點,快、再快、再快,像誰在刻意把呼吸推進去。
“有人把‘法則’改成了口號。”他皺眉。
夏堇停下腳步,看向北面那道淡得幾乎不見的煙線:“那就是下一站了。”
她沒有加快腳步,也沒有去講道理,只把刀柄往下按緊,像按住一個隨時會發聲的念頭。風順著他們的步子走,節奏正好,在“停”的位置自然落空。
他們離開“風律谷”,背后沒有牌匾,沒有名字,只有一條風在谷里繞出的彎,極淺,淺到下一陣大風就會抹平。可只要有人坐在那里照著符號呼吸,谷地就會再次成形。那不是功勞,只是辦法。
“走吧。”夏堇說。
他們向北。風不吵,他們也不。三十步后,谷地的回聲完全消失,前方那串越變越快的拍點清晰起來,像在招手,又像在誘惑。阮初看了看夏堇,什么都沒問。夏堇只點頭:“我們去看看‘呼吸之后’,別人想把它變成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