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道像條張開的傷口,光線在裂口處顫抖。
他們四個走得很慢,像是走在被人盯過的路上——沒有多余的聲音,只有鞋底與碎玻璃的摩擦。
“接下來會有人來恨我們?!标懳┫乳_口,他的聲音里帶著久經(jīng)沙場的平靜。
“他們會把所有痛的來源都指向我們?!比畛跹a上,目光像手術(shù)刀。
聞敘把終端更貼近胸口,像捂住某種突出的心跳:“恨,總有理由。我們要知道是哪幾個?!?/p>
夏堇放慢腳步,盯著城市最暗的角落。她沒有回答,只是把拳頭繞在刀柄上,像握住一條可以把自己拉出的索。互信,這四個字不在嘴里,卻比任何誓言都重。
他們先去了南區(qū)一處被廢棄的集貿(mào)市場。那里曾是城市的生活節(jié)點,也是夢最先下手的地方:人多,記憶密集,名字像一列列被整理的貨物。墻角貼著一張發(fā)黃的尋人啟事:照片上的男人五官明顯,眼神軟塌,上面寫著——“付良,失蹤,最后出現(xiàn)在睡眠登記站”。下方,有一圈被人反復(fù)劃過的血跡。
“付良?!甭剶⒛畛雒郑讣馕㈩潯?/p>
“這個名字我們以前見過?!比畛跽f,“夢把他當(dāng)作演示樣本——把失去痛的人做成宣傳牌。”
陸惟蹲下,把掌心按在那圈血跡上,沉聲:“恨的理由,往往是你幫別人做了選擇,然后那個人看見他還活的時候,忘了你把他救回來的代價?!?/p>
他們沿著痕跡走到一間破舊的倉庫,門口站著幾個瘦削的人,眼里全是血絲。見到夏堇他們,第一反應(yīng)不是歡迎,而是握緊拳頭。帶頭的是個中年女人,嘴角抿得緊,聲音像磨砂:“你們來干什么?來給我們帶噩夢?”
夏堇沒有閃躲。她走上前,直視那女人的眼睛:“我們不是救世主,我們也沒來討安慰。我們來問——你恨誰?”
女人冷笑,吐出三個名字:睡眠登記員、某位街道主任、還有一個在夢里看過她孩子最后樣子的醫(yī)生。每個名字后邊,是一段被夢安排的結(jié)局:被溫柔剝奪痛覺、被安靜放下、被貼上“善意終止”的標(biāo)簽。
“你們干的好事,最后成了他們的理由?!迸苏f著,聲音里滑出一種鋒利。她的手抬起,指著夏堇:“你們把他們從被替代里拉出來,他們恨你們,因為你們讓他們記得痛。記得的人,會恨記憶帶來的重量?!?/p>
陸惟看著女人的手,輕輕把刀柄背靠在膝上:“恨是一個指標(biāo),它說明我們還沒把事情做完,也說明我們做的事不是沒有代價。”他轉(zhuǎn)頭看向夏堇,眼里是那種不用言語也能讀懂的信號:我們一起擔(dān)。
阮初這時松了口袋里的一個小盒子,里面是她改裝的一個微型播放器。她把它遞給女人,聲音低而不帶憐憫:“給他聽聽,別讓記憶只剩恨?!迸霜q豫,接過盒子,按下播放。錄音里是一個孩子的聲音,斷斷續(xù)續(xù)喊著“媽媽”,還有一段被保存下來的清醒告白:“我怕,但我還想見你一次?!?/p>
女人的臉色抽動,恨在她眼里并非簡單的惡意,而像一串復(fù)雜的賬:你讓我記住痛,我不想背這個債;你讓我醒來,我卻要面對更殘酷的現(xiàn)實。恨,是被迫承擔(dān)的責(zé)任,是被別人強行送上的選擇的刺。
“我們不是要你喜歡我們?!毕妮勒f,“我們要的是——你不要替別人決定死法?!彼恼Z氣沒有妥協(xié),也沒有勝利的余光。女人把錄音機緊緊攥在手里,像攥住一顆會發(fā)燙的石頭。她沒有回答,但眼里光芒一閃,那是恨里夾著的困惑。
他們離開倉庫,往城市更深處走。每走一步,恨的理由像碎片拼成更大的圖景:有的是因為家被“安眠”抹去了證據(jù);有的是因為監(jiān)護人被系統(tǒng)宣判“解脫”;有的是因為做陪護的志愿者也被告知“這最好”。有人因失業(yè),有人因自私,有人因恐懼,有人因權(quán)力——每一種恨都切下來一片社會的瘡痂。
路過一棟高樓時,阮初停住了腳。她望向窗內(nèi),那兒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,里頭坐著一個穿制服的男人,面容僵硬。他看見外面的人群,眼神閃爍,然后迅速把窗簾拉上,像掩蓋什么。聞敘靠近窗格,用終端掃了一下:那男人,名叫周策,是城市安眠條例的執(zhí)行官之一。他的檔案里,寫著他在“安眠前線”工作過多年,接觸過數(shù)千個“善意終止”案例。系統(tǒng)給他授獎,他也有家—一個在去年失蹤的女兒,官方說是“轉(zhuǎn)入安全休眠”,但沒有留下真實紀(jì)錄。
“你見過他女兒嗎?”夏堇問。窗簾背后,男人的背影微顫。聞敘把信息投影在他們面前:周策多年來在一次次會議里簽字,目光堅定,他的獎?wù)麻W亮,但坐在他餐桌旁的椅子空著。有人給他寫的留言里,有一句話:“父親,我怕黑。”
“恨他的,是誰?”陸惟問。